【編者按】近期，新華社浙江分社記者深入制造業(yè)大省浙江一些有代表性的“制造之都”蹲點調研，講述“中國經濟故事”，展現(xiàn)發(fā)展理念之變，探尋信心之源。本報今起刊發(fā)“制造之都”探信心系列報道，展現(xiàn)各地搶先機、爭開局、拼經濟的良好態(tài)勢和喜人氣象。
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鄭夢雨、王俊祿、顧小立
溫州，中國東南沿海重要的商貿城市。在溫州國際鞋革城大樓樓頂，寫著“溫州鞋世界 世界溫州鞋”的標語宣告著這里的地位——2001年被授予“中國鞋都”稱號，擁有制鞋企業(yè)4000余家，全年生產各類鞋超13億雙，全球每七雙女鞋中就有一雙產自這里。
這里映射著改革開放以來民營企業(yè)創(chuàng)業(yè)史，曾經輝煌無兩。作為“百工之鄉(xiāng)”的溫州做鞋歷史可以追溯到南宋，明代溫州制造的鞋靴曾被列為貢品。改革春風乍暖之時，皮鞋更是成為帶動溫州發(fā)展、幫助百姓致富的“拳頭產品”。
這里亦曾跌落谷底。勞動力成本抬高、原材料趨緊、工業(yè)用地不足、市場競爭激烈，讓傳統(tǒng)制造業(yè)短板暴露，也曾因低質廉價無序競爭讓“溫州制造”成為粗糙低劣的代名詞，恰如“江南皮革廠倒閉了”成為鞋業(yè)從業(yè)者的一句自嘲。
如何突圍？垂直領域精耕細作，專注經營；老牌商戶堅定耕耘，放大優(yōu)勢；傳統(tǒng)企業(yè)自我迭代，轉變思路；行業(yè)標地注入科技，擁抱變化……
——這是屬于“中國鞋都”的另一種“狂飆”。
新的一年，不要“負”，想要“富”
用店主周小娥的話說，去年太難了，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。
“因為疫情影響，我們的貨在福建滯留了一個多月，好不容易到貨了，退單又大批涌來，銷量同比下跌了三四成，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出現(xiàn)負增長。”周小娥說。
店主黃正立在市場另一側經營一家面料門店。“這兩年大家出門機會變少，買鞋的都少了。”他感覺自己對時尚的“嗅覺”也遲鈍了，“貨品不流行了，沒人買也是自然，關門也不能怪誰。”
新的一年，不要“負”，想要“富”，是鞋都鞋革城不少商戶的心聲。“現(xiàn)在，除了‘富’，我更希望的是‘順’。”黃正立說。
對于這些店主而言，每次外部環(huán)境的動蕩都是一次事關生存前途的“壓力測試”。
泡上一壺茶，周小娥正笑意盈盈地招呼著來自各地的鞋企采購商。來往的不少老客戶，很愿意跟她聊天。
記者走進溫州青燦貿易有限公司的店鋪看到，十幾位店員正應接不暇地招呼顧客。他們身后，幾萬款鞋扣、皮帶扣一一標上編碼，整齊排列在十幾排貨柜上，好似一間鞋類輔料超市。
“老板，這款2000個。”一位陳姓采購商拿著鞋扣照片，在這里找到了想要的貨品。在他看來，鞋扣不僅要外觀漂亮，還要牢固、耐磨，更要環(huán)保，重金屬不能超標。
盡管艱難，但在溫州，不少企業(yè)專注于一根松緊帶、一只蝴蝶結、一粒鞋扣，把小生意做成有全國影響力的大事業(yè)。
奕彤鞋飾在市場中獨家經營童鞋女鞋飾扣，記者造訪時，幾名店員正將手工制作的蝴蝶結配件粘合、整理。
店主孫素文介紹，雖然店鋪體量不大，但開店五年來，這種垂直品類在市場中具有獨特生存空間，疫情期間實現(xiàn)了平穩(wěn)增長，一年交易額上千萬元。
在實用性上，“鞋履之都”和溫州的城市底色彼此映襯。
開年以來，僅溫州國際鞋革城市場日均客流量約1.5萬人次，經營戶超500戶，開市率95%以上。
溫州城區(qū)“60分鐘”車程內，可以配齊出產一雙鞋所需的200多種設備、材料、配件；全產業(yè)鏈近一萬家企業(yè)、從業(yè)人員數(shù)十萬人集聚于此，2022年鞋業(yè)總產值約900億元人民幣。
肯吃苦、能抱團、有闖勁兒
東海溫暖濕潤的風，吹來了挺立潮頭的制造業(yè)和勇猛精進的創(chuàng)業(yè)者。
20多年前，還是小姑娘的周小娥走進福建一家工廠，在浩如煙海的紐扣車間里日復一日。“那時候只要造得出就能賣得了，哪管什么質量。”回憶起那段時光，周小娥覺得恍如隔世。
懂技術又懂銷售，讓周小娥從車間脫穎而出。2012年，周小娥來到溫州經營店鋪，十年過去，溫州鞋業(yè)的變革，也濃縮在這一粒粒鞋扣上。
阿群特價真皮鞋行店主殷良培和妻子茍興群已經跟“鞋”打了三十年多年交道。
上世紀90年代，成都人茍興群來到廣州一家臺企制鞋工廠流水線上工作。2006年，他和愛人一起來到溫州，成為在這里最早開店的一批人，被稱為叱咤市場的“阿群”大姐。
“隨著金融危機、疫情影響，當時一同打拼的店鋪陸續(xù)沖刷掉了不少，我們因為多年來的積累，還是熬下來了。”阿群說。
在市場里，所有小商戶平行排列，好像一個競爭叢林，“稍微怠慢一點生意就被別人搶走了”。
根據(jù)顧客需求打樣，不做庫存銷售，拿來樣品就有設計師團隊變現(xiàn)。“以前一單量比較大，現(xiàn)在則是款式多、訂量少。”市場風向不停變化，周小娥也在因時而變，總體而言，今年的預期遠超去年。
“物流、人流通暢，產業(yè)鏈完備，廠商們反饋鞋子庫存量驟減，鞋賣得出去，我們就有生意，今年預期可以大干一場。”周小娥信心倍增。
幾天前，阿群和丈夫爬到雷達山頂，看到山上一棵青松獨自站立，感到那是一個比喻。就像他們多年來的事業(yè)，經歷風霜雨雪，依然挺拔清秀。
肯吃苦、能抱團、有闖勁兒——能“熬下來”，不僅源于誠信經營，品質保證，服務優(yōu)質，更源自堅定、專注做銷售，緊跟市場趨勢和客戶需求，一邊賣貨、一邊找貨，保持產品每天更新，親自下場打包配貨。
雖然店面不甚打眼，但平均每天，從他們倉庫中發(fā)出的鞋子有一兩千雙。
碰到絆腳石就把它變成墊腳石
“碰到絆腳石就把它變成墊腳石”，這是溫州鞋業(yè)內流行的一句話。
中國鞋都鞋革城市場一層電梯旁的中廳，一家一百多平方米的夫妻店“億納超纖”搶占著相對黃金的位置。店主滕榮利說，銷售利潤薄，門店租金不低，“能活下來就不錯了”。
早年間，滕榮利從事鞋履制作，2019年開始轉型做材料銷售，憑借從業(yè)經驗并依靠自主研發(fā)的新材料贏得客戶。對照圖片，他能準確說出顏色、材質和重量，并告訴對方樣品在店面的哪個位置。
從做鞋轉變成做鞋材，對于滕榮利而言是一次適應現(xiàn)實的新嘗試。“目前單量整體平穩(wěn)，但是心態(tài)還是比較謹慎的，想再觀望一下，等待市場慢慢恢復。”他說。
中午12點，午餐時分，曉龍皮業(yè)店主陳德慶才得空放下手機。自早上店鋪開門以來，他的電話便沒有斷過。
中國鞋都鞋革城約80平方米的一家店面內，陳列著顏色材質各異的約3000余種皮樣。新春開張后，店鋪和工廠緊急招工，五名店員忙著剪版、客服、散貨發(fā)貨，工廠工人更是加班到深夜。
陳德慶回憶，1995年父輩創(chuàng)立企業(yè)時還是小型加工廠，自2013年接手以來，他決心帶領企業(yè)轉型做內銷。
彼時，一款“豬巴革”材料十分流行，“我們2001年就在生產這種革了，當時整個浙江市場還沒有接受。”陳德慶說，“但我們還是堅持做下來，所以遇到機會就抓住了。”
陳德慶坦言，疫情期間企業(yè)幸好有內銷支撐，能夠有更穩(wěn)定的資金回籠，得以抵抗外部環(huán)境的不確定性。近年來，企業(yè)內生產設備不斷迭代，工廠內增加備貨，存量夠消耗一個季度以上。
少了冒險、激進，多了沉穩(wěn)、睿智
為了擴大企業(yè)規(guī)模，一幢嶄新的大樓拔地而起。
“鞋二代”泮玉祥回溯，最初決定做運動鞋時，時裝女鞋和皮鞋在溫州大范圍流行，他們成為了當?shù)刈钤缱鲞\動鞋的企業(yè)。
從最初的家庭作坊，到開辦工廠，內銷轉型做貿易；從對標臺資廠建廠，到在越南、緬甸等地設立工廠；從鞋類加工，到和外國企業(yè)合作做研發(fā)，籌備自主品牌，溫州市瑞星鞋業(yè)有限公司經歷了茁壯成長的二十年。
如今，大眾追求更健康、有品質的生活方式，更加注重產品附加值，“產品不僅要科技含量高、功能性強，還要運用新元素、新材料，融入抗菌、減震的鞋底，應用液態(tài)氮等環(huán)保、均勻、回彈更好的材料。”泮玉祥說。
最近，泮玉祥發(fā)現(xiàn)，戶外、露營、登山等生活方式正在流行，在產品研發(fā)方面，他想結合時下流行的審美取向，在時尚度和舒適性上探索。“以前是跟著歐美大牌的風向，現(xiàn)在是自己去打造產品，去創(chuàng)造流行。”
從高端制造智能機器人，到鏈接全球的時尚設計鏈；從基于5G技術的“透明車間”，到數(shù)字化“未來工廠”……如今，在國內市場選擇、國際貿易競爭的浮沉中發(fā)展起來的溫州傳統(tǒng)制造企業(yè)已逐漸孕育出新景象。
在距離市場不遠的溫州抖音電商直播基地，600多家鞋類商家簽約入駐，實現(xiàn)月交易額約1.5億元人民幣。
“有人說溫州模式過時了，但我認為，溫州模式是進入壯年，少了冒險、激進，多了沉穩(wěn)、睿智。”溫州高新技術產業(yè)開發(fā)區(qū)管委會常務副主任謝忠誠說，溫州新產業(yè)正在崛起，老產業(yè)也在煥發(fā)新活力。
“幾個月前我們市場里還沒有什么顧客，但今年新春剛過，來這里逛的采購商就一下就多起來了。”在黃正立看來，只要人氣起來了，一切就能逐漸恢復起來。
“今年開年爆單了，也有國外的客戶陸續(xù)過來，不過不知道持續(xù)性如何。”阿群說。經歷過疫情，這對夫妻已經建立起憂患意識，面對市場預期樂觀時也不會全然放松。
泮玉祥說：“去年一批小微企業(yè)倒下，還有一些搖搖欲墜，這是市場自身優(yōu)勝劣汰的一次洗牌，也會有新的機會從中孕育生長。雖然規(guī)劃增長還沒有實現(xiàn)，但按照目前的訂單量和市場形勢判斷，我對未來前景樂觀，且讓子彈飛一會兒。”
